周惠珍

「我警告你,若你不照我的說話去做,咪話唔念夫妻感情…」「喂!喂!你記住,係你迫我自殺嘅!最多攬住一齊死…」

坐在伊利沙伯醫院的長廊中,一把既沙啞而又低沉的女人聲不斷咆哮著,以至每個路過的人都報以詫異的眼光。電話機旁的她,不斷地抽煙,不斷地搥著牆壁。當她轉身時,忽然她看著我,我同時的看著她。在靜止的數秒間,腦海中不斷盤旋著,搜索著:這張滿載著風塵而又瘦削的面龐,那份似曾相識的感覺。驀然間,心中泛起了一陣很無奈的感覺。她的名字,早已經忘記了;可是,上次見她的時候,同樣在醫院裡,但那時自殺的卻是另外的一個「她」 ─ 小清。還記得當時臥在病床的她,跟我一同勸小清,細說生命是何等的寶貴,縱然她看來是那麼的孱弱。這次偶遇撩起了我婁婁的追憶。

九四年初,在探訪中認識了一位住在公廁外年輕女孩子 ─ 小清。她整天扮出滿不在乎的樣子,對家庭不滿,對任何人也不信任。刻意的放縱,依然抺不掉那份屬於年輕人的單純;既覺得自己很可憐沒有人了解,但同時又盡量令身邊愛她的人受到傷害。愛情是她的渴望,同時也是她的把戲和工具;性格上的執迷,不單使她生活得更痛苦,更導致她踏上吸毒的不歸路,更是把她推至生命的谷底。在小清的口中,「出嚟做」的職業,簡直是駕輕就熟,但那份蘊藏在心底裡的尊嚴,卻逼使她不斷用毒品來麻醉自己。她想盡辦法來令男人滿足自己在金錢的需要,但同時地悉數去滿足另外一個靠她供養過活的男人。(通常女性的吸毒者都會有一個「對手」幫她注射毒品的,但必需供給那個針手的毒品費用,例如一個男性的吸毒者要用一百塊錢的話,女性則需要二百了。) 那一個探訪的晚上,小清突然倚著我哭了,她告訴我剛剛打了一針,吃了十多粒丸仔,不想活了。她問生存到底為了什麼?自己騙人,人家騙她 …。有利用價值時就是寶,否則連草都不如,一切都付諸流水。她哭著,嚎啕著,藥力發作,她不斷地搖晃著身子。早已被毒品侵蝕得瘦弱不堪的她,枯殘疲憊的容顏,和著淚水,依然有一份難以言傳的稚氣和清秀。從那時開始,小清就不斷進進出出醫院了!

遇到她,剛巧是小清要入院做手術 ─ 據說要切掉一條腿 (因小清用毒品注射的過程中,感染了細菌導致發炎、潰爛)。小清要求她的「男朋友」務要通知我。到了醫院,坐在床上的小清比平時精神明麗得多了。見到我,笑得很開心,差點兒從床上跳下來。這個動作令我如釋重負,至少知道她的腿還在,但腕上卻被繃帶纏著,她幽幽的告訴我…她自殺是因怕自己真的殘廢。初時,小清很高興地告訴我,自從入醫院以來都無食「嗰味野」,但她很快就無奈地說自從那位「男朋友」知道她可能要切腳後,便再沒有出現了,可能是怕她賺不到錢吧!說著,說著,一臉飽經風霜,江湖一老氣跑出來了。當我告訴她生命可以有另一個方向,可以活得更好時,小清卻只是苦笑地垂下頭來,我只能夠捉著她的手,與她同渡這一刻的沉默。離開小清時,忽然一把很陌生、沙啞而又低沉的聲音,有氣無力地問:「妳是否周姑娘?」還不及回話,小清很高興地話:「是,是,正是她了!」轉面見到的是一個孱弱的女人,瘦削的臉龐上有著相當漂亮的樣子,但明亮的眼神中卻穩穩帶著一份難言的滄桑。她笑著地點頭,我也帶笑地點頭示意,她說:「我是小清的姊妹!」那是第一次的見到她。

第二次見到小清的姊妹,是在醫院裡找不著小清的時候,卻在等候中和她傾談起來。她告訴了我小清的從前,說她的「老公」正是小清以前所「跟」的男人 ─ 江湖大佬,以及小清怎樣學壞的種種,還提醒我小清愛說「大話」,十句話中有十一句都是謊言,但她依然處處護著小清,說她本性不差,只是年少無知,誤交損友而矣。傾談的過程中,她給我的印象是爽直之中不失世故,風塵氣中亦見人情味,她說那天見到我怎麼勸小清重新振作,怎樣關心她,而小清亦不時在她面前提起我,所以才叫我要「醒目」一點。我笑笑地道謝了,並且告訴她我早已經知道了。她用很詫異的目光看著我,良久,她笑笑地點點頭,盪漾的笑意中令我感到更深的信任和可親。

並非如小清所說,已經決心戒除毒癮,反之,自從知道不會殘廢後,小清便通知她的「男朋友」。所以每次當我見不到她時,就是因為她男朋友帶了毒品來供應給她。雖然每次她都用一臉天真淘氣的樣子來「抵賴」,但畢竟實終會顯露的。那天,她很誠懇地向我再三的表示,要我相信她,不要生她的氣,我只是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輕地告訴她,一直她騙的不是別人,乃是自己,唯有她才是受到最深沉的傷害和痛苦。她哭訴著問,明天是什麼樣子?千瘡百孔的她還有誰會接受?小清對前路的渺茫,對自我價值的質疑,不斷地放逐自己,令她重新踏上不歸路,使我心中泛起了深切的諒解和憐惜。在此時,她出現了。孱弱的她慢慢地走在我和小清之間,用「很江湖」而又有力的口吻,不除不疾地說:「小清,今後要為自己生存,我們跑慣了江湖,碰到了不少男人,不要為了虛假的感情,更不要為毒品而沉迷,否則到了人老珠黃,再沒有利用價值時,只落得更悲慘的收場而矣!」小清不停地飲泣,而她卻滿眼通紅。

窗外卻是朦朧的一片,雨不停地下著。一直難忘當時的情境,難忘當時的她倆,多麼渴望她們真的相信天父愛她們,想再一次告訴她們!縱然人的愛是多麼脆弱,但天父的愛是始終不變。

小清離開了醫院後,公廁亦被拆了。「男朋友」亦因毒品而入獄,而小清亦不知去向,但間中都會跟我聯絡,亦由認識小清的露宿者口中,得知她一點點的情況;小清曾經回內地戒毒,後來再染上了,之後跟另外一個男人生活…據說還在小欖服刑了一段時間…

她的出現令我記起了小清,勾起了那位湮沒在滾滾紅塵的女孩。從來就不會知道她的遭遇、來歷、在人生的路途上,我與她只是匆匆地擦身而過,看到的最多也只是側面而矣。可是,她依然是如此的悲傷和無助。見到她拖著蹣跚的腳步,再次漸漸地消失在長廊之中。不知名的她 ─ 同樣使我有一種難言的心痛。

曾經聽過這樣的說話:人生本來就是痛苦無奈的。自以為憑己力而令明天會更好的人,只不過對生命的了解是天真和無知罷了。但是,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們在痛苦無奈中,依然積極地生存下去,可能這就是生命的一種釋然吧!感謝天父,在事奉的路程裡,使我深深地明白到:只有衪才是生命的唯一出路,無論正面的接觸,或是側面的偶遇,每當我何時認清自己,我只不過是與他們一同走過人生中最難耐的時刻;陷入那種無助時,就看見那雙釘痕的手,親切地告訴著我,一切衪全然明白了,並也會在此經過。

(輯錄於《與人子同行》見證集第四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