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馬遷寫「史記」,其中一項劃時代的震撼在於以人為骨幹,不再如流水賬的把歷史交代,而是重塑歷史人物的形貌。人的故事,往往叫人甘之如飴。
新哥是我們在荃灣大會堂門口認識的。最初可給他的長相嚇壞:頭髮蓬鬆,皮膚黝黑,仙風道骨,門牙盡脫,操一口聽不明白的廣東語,嗓門倒是大的唬人。單單是要弄得他的名字也費上好一陣子,最後他有氣沒氣的遞上身份證,我才儼如查明身世的:「哦!你的名字是這樣寫法的呀!」心下自忖,若非有翻方言之能,我又怎能明白他的嘰哩咕嚕呢?天父真的在我未求以先已經知道我的需要,不太久之後,對他的話,我竟能摸出七八成的頭緒。
新哥廿歲偷渡來港,已有二十多個年頭,一直以拾荒為生,收入頗豐。惜好景不常,年半前公司因經濟不景裁員,新哥遂加入失業大軍。沒多久,房租也付不起被攆了出來,自此流落街頭,再也找不到工作了。認識他兩三次以後,我們便決定幫他申請福利金,又替他在深水埗找個蝸居棲身,總比四海為家好。他也算合作,只是要離開他熟悉的荃灣卻是老大不情願,雖然最後也乖乖的就範了。
新哥的記性很好,性格也真的爽直,要錢嘛,便老實不客氣,要火水爐、電飯煲嘛,也是笑嘻嘻的咕嚕著「嚇瓜」廣東話來跟我要,不喜歡深水埗的房子,獨鐘情於荃灣地王,他也不徇情面的跟你說白話;也好,免得我們費心思猜。一次,要跟他填一份社署有關露宿者的問卷,(說坦白,問卷的確設計得甚全面,然而填寫的是一群目不識丁的草根,當要問他們:「開不開心呀?」然後要用一至六表達他們的開心程度,怎生攪法?唯有轉化成:「你是否開心到想死?開心到想請人食飯?」云云。) 其中一道問題是:「你一直有沒有會關心你的朋友?當你有困難時他們會施以援手?」他斬釘截鐵的說:「無。」我心下好奇,便追問:「真的從來沒有?」他便咧開嘴吧,望著我說:「而家咪有,你囉!」說的時候,露出掉了門牙的窟窿,活煞像個掉了乳齒的黃毛小傢伙。
一天賴在協會跟舍友們聊天時,問到新哥開始找工作沒有,好滿足社署那「自力更新計劃」的要求。他不置可否,又連連說工作難求,最後又央求我跟他一塊兒翻求職廣告。他地盤工作做不了,因為沒有平安咭;跟車不成,因為沒氣力托;送石油氣也幹不了,因為不會踏單車;那麼當大廈保安呢?言語又不通,其貌又不揚,也得刪去;其他有學歷經驗要求的自是甭費時間了。如此折騰了好半個小時,他甚麼都說不成,最後連打電話去問老闆也不肯,推說:「我講不清楚,對方聽不明白!」我的怒火便不由得的往上直冒,忍不住的數落他幾句,質問他可真的有心去找工作。他聽得滿心不是味兒,不多久後逕自離開協會走了。
憋著一肚子火,在自己的座位上沒精打采的回想著剛才的每個片段,硬是希望找出他性格中的盲點來證明我曉諭大義乃是出師有名,但心裡總覺得來來回回兜不出死胡同,就是知道他的致命傷又如何?能解決他肚腹的需要嗎?能因此激勵他奮力改變嗎?如果耶穌在,衪會怎樣與新哥相處呢?後來一位也熟悉新哥的同工見我神色呆滯,生怕我身患罹疾,趨前細問,我便有一搭沒一搭的把事件因由和盤托出。她很是明白的安撫我,但跟著便說了一番令我尋思良久的話:「其實,易地而處,他真的甚麼才能也沒有,能覓得如此要求低的工作又實是天荒夜談。也許逼他找工作終究非對他最好, 就索性帶他遊遊深水埗,看看哪兒乃拾荒天堂,他大可以在公援的千八元之上攫些額外補貼,總好過拖他去見工,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吧。」
我想起了魯生跟我談講道時的那番說話:「預備講道時要最重要問自己:『我究竟是否愛我的羊群?』若然的話,你便會甘於代入他們的生命場景中,進入他們的苦痛源頭,踟躕於他們的十字路口,然後按著上帝說話的真理跳出困局,好讓他們看見聖經所應許的乃不折不扣的真盼望。」
兩天後是周六的敬拜,新哥在消失了一天之後再度現身。不安了兩天,我慌忙的在崇拜後把他拉到一旁,跟他賠不是。他一貫直腸直肚的說:「那天你罵我 (我心想,平常我罵學生的兇巴巴樣子要是給他看到,你豈不是要即時報警求助?),我便走囉。(往哪兒去?) 去找工作囉!你講過深水埗有兩條街有收買銅鑼的店舖,我便去囉。」我聽了,心頭一酸。「不過佢唔請。」他又咧著嘴巴傻笑,「卡卡」聲有點像打不動的摩托般。那天,我第一次邀請他一同禱告,為到他的工作、他的前途、他的朋友。「阿門」之後,他傻乎乎的說:「多謝!」立時,心下又是一酸。
「要與喜樂的人一同喜樂,與哀哭的人同哭。要彼此同心,不可心高氣傲,倒要俯就卑微的。不可自以為聰明。」(羅馬書十二15-16新釋本)
(輯錄於《與人子同行》見證集第四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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